2014年3月1日星期六

短篇:厌食的舞者


我开始对身边的一切表现出极端的憎恶。伫立在舞台上绚烂的光芒投射是我的学习生涯最终落幕,为此我不断努力,让汗水浸湿衣服,让压力堆积在心头化成动力。
                                                                                                                  
这种只能仰望的梦想使我从梦中无数次惊醒。我无法以坦然的态度去面对失败。

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未曾尝试过颓靡的沮丧。

我对芭蕾舞相当执着。我爱着踮脚的舞姿,相对恨着血迹斑斑的伤口。

从六岁开始练舞,至今已学了超过十年。这十年里的生活由爱恨交错编织而成。每天的快乐与疲惫重复上演,睁眼阖眼的动作在延续。不,浓重的困倦要把我给吞噬,片甲不留。

艺术学院年终的毕业晚会已开始甄选表演的舞者。我清楚这是不容错过的良机,但我的竞争对手实在是太多了。

压力双倍加剧在肩上,为此我必须付出代价。

在练舞室不停歇旋转、在栏杆上不断拉筋、在茫茫舞者中为自己定位。

我相信荣耀最终会坠入我的手中。

至少目前为止那一直都是坚定的信念。


承。

练舞室里除了萦绕的古典音乐,还有大家挥洒的汗水。老师拍着手数拍子,我们站立在镜子前练习基本舞步。

老师的嗓门洪亮,甚至有些刺耳,可我没法把它从脑袋移除。

过了很久总算到了小休时刻,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出练舞室,在幽静的廊道狂奔,掠过无数阳光照射的窗户。它们竟是那么地灼眼,惹人厌烦。

小休过后大家重新集聚在练舞室内,我却逃了舞蹈课,兀自留在更衣室里。我没开灯,昏暗的视线就像心灵之窗被厚重的刘海遮挡。我坐在长凳上屈起膝盖,用手臂环绕裹上白色丝袜的双腿。

黏腻的感觉令人莫名地心烦气燥。

我阴骘汗水粘附的脸庞,径自走入空无一人的淋浴室,没拉上浴帘,拧开水龙头,凛冽的清水“哗啦啦”地倾泻,衣服紧贴在我的身上,湿答答的。

冷水并未消除烦躁的怒火,我闭上眼,仰头面向花洒,肌肤有些刺痛感。

脑袋想着很多事,很多很多,但都是无意义的繁琐小事。我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我需要淋浴,夹杂其中的泪水才能鱼目混珠被掩盖。


下午甄选会正式拉开序幕。参赛者加上我共四十五人。

我在人群中眼尖地立即找到了鹤立鸡群的她。她是我个人认为竞争最大的对手,她的各个方面都很完善,尤其是优美的跳跃动作宛如展翅高飞于苍穹的天鹅。

她表演一小段《天鹅湖》里白天鹅的独舞。动作利索毫无挑剔之处,若要较真,也藏有那么一丝的小瑕疵,她踮脚走路时小腿的肌肉在抽搐,很明显的颤动。

轮到我的时候,我能望见她和她的朋友中眼里些许的羡慕。我是全场备受瞩目的第二人选,荣耀只要靠努力就一定能得到。

前一个星期我在家里早已做好准备。每个动作都经过反复训练才得以达到完美的境界。

乐曲奏响,我展开四肢用自己的方式诠释音乐中柔美的哀伤。我尽可能让自己的情愫投入在舞曲中,我不能分心,也绝对不能犯下失误。

踮脚、滑步、旋转,舞步被我施展得淋漓尽致。我隐约听见大家的赞叹,大家艳羡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的身上。

最后的舞步将以跳跃落地旋转停止画下句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也奠定这首舞曲的顶峰。

疾速小步助跑准备往空中一跃,笔直的一字马应该是吸睛的,但是疲惫的双腿不容许我违反地心引力的自然条规。空中小开步立即往下坠落,原本希冀尽善尽美的舞姿泯灭在我惊慌的眼神中。

全场能感受到大家倒吸一口气紧凑的气氛,以及老师轻微的哀叹。

舞曲结束后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想不起刚才是怎么在众人面前为尴尬的表演拉下帘幕,怎么收拾烂摊子。

“你的前奏跳得很好,收尾部分的跳跃令人大失所望。我希望你别暴饮暴食增加身体重量的负担。”老师的一句话象征对我的残酷审判,她不由分说就断定我是因超重影响了演出的效果。

紧接着老师宣布下一出表演将由她胜任女主角,而我则被安排到伴舞的岗位。


甄选会后的更衣室很热闹,大家都兴致勃勃祝贺着她获得演出的机会。在普通人眼里毕业晚会的演出不过是为了将晚会推向最高潮的表演,殊不知当天将有名人受邀,被相中的舞者将得到日后被招聘入世界级舞团的机会。

往往被看中的只有当天演出的女主角。

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下被汗水濡湿的衣服,随手塞入包包。仓惶狼狈的逃跑害我不小心撞到了旁人的肩膀。

抬起眼帘认出她的脸庞,我连一丝悔意也没有。她在班里时常看我不顺眼,凌厉的眼神迸出唾弃的嘲笑。

“飞不起的笨重天鹅。”

在耳畔讽刺地低吟,无视我因羞怒涨红的脸庞,嬉笑着走开让出过道。

我多希望自己哪来的勇气掴她一记耳光,但此刻我更想逃离被羞辱的窘境。快步走了很久好不容易走出校园,灰蒙蒙的天穹落下了淅沥沥的绵绵细雨。

我没打伞,行尸走肉般往公车站行去。


转。

打开公寓的大门室内一片昏暗,沿着发丝垂落的雨水“滴答滴答”在静谧的玄关回荡,室外走廊尽头的雨幕阻挡了了原本黯淡的光线。

我脱下了鞋子,穿着袜子走在光洁的地板上。往回望就能清晰瞥见一连串的脚印,延伸到尽头的铁门并未关上,朝门廊大开着。

餐桌上有张用杯子压着固定的字条,是妈妈上班前的叮嘱。上头写着雪柜里有草莓蛋糕,是预祝我获得演出资格的奖励。

我不自觉攥紧手中的字条,指甲甚至嵌入我的皮肉引发的痛感无法令我的思维逻辑回归正常轨道。

我扔下揉成一团的便条纸,打开冰箱拿出Moonlight牌坊精美的包装盒,不瞧一眼立即丢入旁边的垃圾桶。

该死的脂肪统统离我远点。


晚上妈妈回来对家里大门敞开、蛋糕惨遭丢弃感到错愕讶然。她把这些行为稀释为我面对失败的泄愤途径,她没多说什么,仿佛想要展示母亲的慈爱谅解我做的一切,她亲自下厨煮了清淡的食物。

看着盘中的白饭青菜我的胃顿感一阵恶心。在妈妈眼神的威逼下硬是塞入一半,接着找了个借口说回房休息,却溜到浴室关上门,对着马桶吐了一阵。
                                          
呕得只能呕出胃酸,我才虚脱地瘫坐背靠在冰冷的墙上。心中的罪恶感稍微减轻,不会再因吃过量的食物导致超重。

然而当进入睡眠,不时因胃痛惊醒。我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一定要减肥。绝对要把体重降到四十公斤。


吃完呕、呕了吃,是我唯一不增重的方法。营养还未被小肠充分吸收以前就被我硬从咽喉道逼出体外。我的身体日益憔悴,原本圆润的面颊消瘦,下颚突兀地尖利。

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妈妈从来不知道我没认认真真地吃过一顿饭,餐后躲进厕所被她曲解为“少女的洁癖发作了”。

我的卧室有面全身镜,镶在墙壁上。夜深人静睡不着时,我就会打开桌灯,让视线适应人造白光后伫立在镜前,端详身体的曲线。

我很喜欢现在的这幅躯体,充斥着骨感美。

轻声数着拍子,我在镜前跳舞,练着演出曲目女主角的独舞。不管是利用任何手段我都必须登上舞台。对着镜中踮脚的自己我在心中作出抉择。


这是天赐的良机,也是我的不择手段。我在她迎面下楼时故意扔下书包当作绊脚石,她的小腿着实撞上,一个趔趄身体往前倾斜,膝盖重重跪在坚硬的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膝盖传来的钝痛清楚写在她五官扭曲的脸上。我佯装抱歉的口吻向前扶她一把,眼角的余光瞥向她的膝盖,擦伤脱皮,沁出血丝。

眼泪立即盈满她的瞳仁,她疼得发不出呻吟,只用眼神巴望着我赶紧送她到校内的医务室。

楼梯间只有我们两人,不会有人洞彻我不纯的动机,不会有人揭发这是一桩蓄意伤人案。我尽可能以骇怕生事表态,趁机夺取她的信任。

下午的舞蹈课,我被演出的负责老师叫到办公室。她立即把女主角一职让出要求我替代,表演的时间迫在眉睫,只剩三个星期的筹备时间。

我一口答应了,带着胜利的狡黠笑容。

练舞时她总会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步入室内。她会坐在一旁指点我,渐渐地我也开始感到厌烦,什么时候轮到她对我指手画脚。

仿佛故意碰撞她的伤疤,我使出了连日锻炼的绝技,是她现在受伤所无法办到的事。

她感受到了我的敌意,以及我的目光中嫌弃的意味,她坐在长凳上无压抑地哭了。另一个凡事与我对立的少女冲进来,安抚她哭泣的朋友,侧过头用不屑的神韵化作利刃刺向我的心坎。

但我更想昭示天下尤其是在她的面前,我不再是当初那只笨重的天鹅。

我,蜕变了。


合。

穿着绚丽的服饰,走过嫉妒忿恨的她,趾高气扬走向专属我的化妆台上妆。背后的蝴蝶骨光滑而凌厉地突出,就像心中那呼之欲出掌握成功名气的虚荣心。

这不再是一场普通的演出,这里是专为我设立闪耀的舞台。

站立在舞台中央开始独舞,每一个动作都是完美得令人屏息欣赏。我就是只天鹅,傲立于湖中优雅的天鹅,所有人沉溺于我倾城的美貌,所有人为我的舞姿陷入疯狂的尖叫。

享受着耀眼灯光的舞台,沉浸在观众们多得溢出的惊羡,之前厌食承受的痛苦一瞬间都被遗忘了。舞台,才是我人生开场与落幕的地方。

演出结束了。在众人如雷的掌声中正式拉下帘幕。

我以高傲的姿态接受同伴们与导师的赞美,不管听了多少次也不会甜腻得令我觉得恶心。原本的女主角由始至终只在一旁观望,她的身旁坐着与我立场对立的少女。

我朝她们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那是我从疼痛解脱后最灿烂的笑靥。

从她们漠然的眼眸中,我找到了一丝快感,来自她们刻意潜藏的艳羡之中。


操劳过度的身体需要营养的补充,否则,进入舞团后可不能因身体不适而耽误学舞排练。

妈妈为我准备了很丰盛的晚餐,举起筷子咽下第一口的白饭,相斥的恶心感从胃部蔓延到喉咙,我立即把它呕出来。

伴随黏腻的唾沫就这样放置在餐桌上,妈妈瞪大双眼,几乎是颤抖的语调关心地问:“怎么了吗?”

我赶紧掏出纸巾随手一抹,把白饭裹在纸巾里扔进垃圾桶,尝试安抚她:“只是太累,没有胃口。”

“不行,跟我去一趟医院检查为妙。”说罢,硬拽着我往大门行去。我试图挣脱她的钳制到头却徒劳无功,这么被推入车厢。

诊断结果显示我患上厌食症。长期不良的饮食习惯使我的胃达到了极限,只要嗅到食物的味道就会感到恶心,吃不下东西。

厌食症的病者最后的死法如出一辙——因饥饿而亡。

那天回家后妈妈果断打电话推掉了知名舞团的邀请,残佞地碾碎我多年来的梦想。为此我和她大吵一架,大发雷霆说了一堆参杂污秽字眼低俗的句子。

她扇了我一记耳光,我总算是平息下来。她从橱柜拿出包装无脂肪饼干,几乎是哭喊着让我把它吃了,吃了就让我参加舞团。

仅仅看到包装纸,无法抑制的反胃还是涌上心头。我奔向水槽俯身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

“一整天你根本没进食,还想吐出什么!”

我怔怔盯着从水龙头倾斜的水柱,勉强忍受肚子传来的绞痛。刹那间所有往事一股脑儿袭来,我没心没肺地大笑,笑着笑着然后就哭了。

厌食?我吗?

我得了厌食症。


尾声

我很久都没去学校的练舞室,妈妈写了封信附加医生证明书向校方请求不让我参加舞蹈课。这是一种扼杀心灵的方式,不让我跳舞,我只剩下四面楚歌。

只能呆立在外头望着大家一脸享受地跳舞。我尝试踮起脚尖迈出第一步,却发现跳舞的热忱早就随着身体的健康陨落。

无法跳跃,选择间断绝食减肥;无法跳舞,什么也没了。

迎面走来两个舞蹈团的少女,长发一丝不苟盘在后脑。她们从我身旁擦肩而过,打开了我一直期望入内的大门。

“可悲的舞者。”其中一人对着她的同伴细语,却还是落到了我的耳畔。

我呆愣地凝望那扇重新阖上的大门,大脑处于停摆状态。

可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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