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糖果给你,不开心的事要忘记噢。”男孩粉嫩的脸颊染上两片红晕,小眼睛眯成一条月牙弯儿,虎牙从笑得咧开的嘴巴露出。
好可爱。
我怯生生地注视他掌上的彩色糖果,刻意把手藏在身后。跟他干净的手相比,太脏了。会被取笑的。
“你就拿嘛。要是你不拿,大家会说我小气的。”语气明明就是嗔怪,可他脸上灿烂的笑靥却从来没有消失。
见我迟疑地摇头,他干脆笑着拉起我的手,把彩糖硬塞过来。然后,带着微笑转身离开,也不等着我说一声谢谢。
他好似一阵风,轻轻地把春暖带给我,不着痕迹再飘向别处。虽走了,残留的温度却让我陷入疯狂的迷恋。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一向与别人难相处的我在孤儿院里认识了那位唯一愿意与我说话、像风的男孩。
×××××
光是一颗彩糖,足以很长时间照亮我的心房。多年积蓄的阴霾终于在与他邂逅的那天散去,我多么希望阴霾散去后的空间能由他带来的欢乐填满。
很棒的一个冀望。
其实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在我懂事后父母早就不在我的身边了,我没有姓氏,也没有名字。所以,院长自行替我取了名,叫希洋,因为我是在夕阳下的垃圾桶被找到的弃婴。
曾经有个妇人把还是婴孩的我领养走了。她患有不孕症。结婚十三年凭借药物治疗怀过孕、却不慎流产,自此怀孕的希望渺茫。
收养我的人家很好,他们给我冠上姓氏——欧希洋。
直到把我拉拔到2岁,见我迟迟不像其他的孩子牙牙学语连忙焦急到把我送到医院检查,得到惊愕的诊断——这孩子脑袋神经线错综复杂,长大后罹患自闭症的机率很高。
于是,养父母很努力地抽出时间陪着幼小的我,不断循循善诱使我打开金口。可是直到某一天他们感到疲倦了,对安静的我展露出最悲切的绝望。
他们把六岁的我送回孤儿院。
听院长说过,在接我回孤儿院时,我没有大声哭闹,只是静静地拽着院长的衣摆,低头默默走回屋子。我的前养父母伫立在栏栅前,表情犹豫沉重,似乎在懊悔把我送回来的决定。但最后他们仍然什么也没做,一副诀别的伤心样。
那时,院长问了我一道问题,具体是什么我没印象,依稀记得我只是轻轻摇头,然后掖着养父母送我的画册走到大厅最安静的角落兀自操起画笔,完全感受不到被抛弃该有的怨恨。
啊,想起来了!
院长问我:你会不会讨厌他们把你送回来?
2。雷
在别人的眼里我到底有多难相处,九岁的我终于明白了。
这一天,隔壁镇的华小学生会来探访我们这座孤儿院。那是前所未有热闹的周末。虽然平时不乏善心团体的到临,可这次的来访者与我们的年龄相近,更添加融和的亲切感。
午餐过后,大家聚集在屋前的院子玩躲避球,声音十分嘈杂。
吃完午饭,我回到狭隘的寝室拿起心爱的画笔套组,捧着画册兴高采烈地走回大厅。我凑近五个正打成一片的女孩堆,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旁边。
“啊!”其中一位女学生发现了我的存在,惊魂未定虚弱地问:“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出声?”
跟我同龄住在孤儿院的女孩立即警戒起来,无视我长年肌肉僵硬挤出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凑在女学生的耳畔用不低的声量说道:“少跟他打交道,她是我们这里的怪胎。”微笑倏然被冰冻。
“为什么?她看起来佷正常。”她转过头疑惑地偷偷打量我。
“才不是呢!大家都在外头玩时,她只懂拿着画册不知道在画些什么。而且,她很喜欢自言自语,都不跟人说话。骄傲。”
那一刹那,身体仿佛被响雷击中,整个灵魂都在荡漾。
五个女孩匆匆从我面前离座,去到厨房一边帮忙准备茶点,一边高谈阔论,时不时瞟向我这里。一阵屈辱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不断重复对自己说,不能哭,至少在这里不能哭。
可我还是佷没用地哭了。
×××××
受气了就躲起来,长年不变的习惯。
也许真的是天生的性格使然,造成我不爱说话。每次我都插不进别人的话题,她们说的东西离我太遥远了,伸手踮脚也碰不着。的确,我是孤僻没错,我是更喜欢画画多过说话,可是这样我就必须被冠上“怪胎”的绰号吗?
我并不是骄傲,我只是不懂得要怎么和大家相处。
所以……不要用异样的眼神看我……
不知道哭了多久,不知道用手背擦拭脸庞多少次,一把好听的嗓音打断了我嘤嘤的抽泣。“这颗糖果给你,不开心的事要忘记噢。”
男孩的微笑是我看过最美丽的笑容了。
3。云
那天他离开后,我发誓升上中学后也要跟他同校。然后,我继续背负着别人给的“怪胎”称号,凭着坚毅的信念日夜埋头苦读。
小六检定考试的成绩单出炉了,我交出漂亮的成果,院长很开心,当众表扬我。我跟她要了一份礼物,她也笑吟吟地答应。
我要到邻镇的国中升学。
中一的生活在漫长假期落幕后展开了。全新的环境令我很是陌生,从来没试过三大种族一起上学令我倍感压抑。
最重要的是,我没有朋友。被分配到班级时我孤伶伶地坐在课室末端,个个陌生的面容令我冷汗涔涔。我知道我不能够退缩,因为那个像风的男孩也在这里读书。
中一的一月,就在我高度紧张的氛围下匆匆谢幕。
×××××
我在进行课外活动时终于到了他。几年不见他的脸蛋没有多大的变化,那抹淡笑一直都是我所憧憬的温暖。那一刻,冰冷的心都被融化了,只想让时间凝结,好好观看那时没仔细看的笑靥。
也许表现的过于张扬被他发现了。社团结束后他把我叫住,开口问的竟是:“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怎么说还是会有一点点的失落。
我浅浅地笑,看起来极不自然,有可能还会与邪佞扯上关系的怪笑回答:“嗯。”
他不大明白,怪异地挠挠后脑勺,嘀咕着:“真是个特别的人。”然后,恢复平常声量再说:“那,我们真的见过面咯?”
我才要张嘴说出,他却摆了个手势示意我噤声。“等等!你先别说,让我好好猜猜,不然少了神秘感就不好玩了。”接着,兀自往教室外行去,边走边咕哝,样子傻气却可爱。
我相信我作出了对的选择。
×××××
到了夜深人静之际,钻进被窝却毫无睡意,我不禁会想:我到底是不是自闭儿?
我不擅长和别人说话,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曾改掉的坏习惯。我的脸上从来没有起伏巨大的表情变化,波澜不兴,像平静的湖水。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把大家堵在心房外,只留了一道小门给喜欢的他。
大多数的时间只有落寞是我的朋友,偏偏我不嫌恶这种随时把人逼疯的情愫。我活在自己的世界,而我的世界很简单,只有画画和他就够了,当然少不了那颗彩糖。
所以,我不是自闭儿,至少我懂得怎么去喜欢一样东西。
得到这样的结论,我才能安稳地入眠。
4。阳
下午的美术社集会成了我最向往的时段。我的心灵装载太多孤独,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倾吐的对象,我怎么可能放过。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隔了一星期之久,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起了没,只能衷心期盼他会记起我,记起他的微笑曾经带给一个失落的女孩希望。
社团活动开始了,今天大家要学习素描的入门。老师简单说明后就找来一篮的水果放在桌上,让我们尝试勾勒轮廓。
我的心思不在画画上,第一次,我对画画失去以往的热忱。
焦虑。
接着社团活动结束,人群纷纷散开他始终没来。我孤单地拿起背包,最后一个走出教室,转身时才听见身后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回头就看见他气喘吁吁地站定在面前。
“啊,迟了……”他轻轻叹气,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你怎么还没回?”
喜悦再次填满了空虚的心灵。我抿嘴浅笑,只是傻乎乎地盯着他的脸瞧。那抹专属他的灿笑并没有褪去,依旧挂在脸上。看了感觉如沐春风,好舒服。
“等你……的答案。”前半句听起来好暧昧,我害羞地赶紧补上一句。
“哈,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不过,听到答案你可也别生气,我实在是想不起了。”他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像极了以前男孩的稚气的脸孔。
“没关系。这次,可不准再忘记了噢。”
我对他咧嘴一笑。这一次,绝对不能让阳光再离开我的身边。我不想再活在尽受别人无视的漆黑世界了。
回家后,院长见我比往常更加高兴,情愫渲染了四周的气氛。她带着我到后院荡秋千,年迈的脸蛋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洋子,你碰到了什么好事,介不介意跟院长分享呢?”她说话的语气永远是那么地轻柔。
“我见到了像风的男孩。”我像个孩子无邪地笑,满脑子装满了那个男孩的身影,还有他的笑靥他的糖果,是场不管做了多少次都不会腻的美梦。“我跟他还成为了朋友。”
“朋友”一词引起了院长的高度关注。也难怪,我在孤儿院总是独来独往,能交到朋友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他叫什么名字?”院长关切地追问。
“不知道。”我无辜地摇头。
“那……不如请他来孤儿院玩好吗?”看来院长无论如何都想见上他一面。
“我会试试看的。他应该会答应吧,毕竟他曾经来过这里一次。”我说着,边从口答掏出小心翼翼保存的彩糖包装纸。“瞧,这是他上次来时送我的礼物。”
院长的眼里掠过一丝小小的惊诧,转瞬笑颜逐深。
“果然是我担心太多了。”那一句话夹带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呢?院长的笑容意味深长,埋藏了秘密。
×××××
见到他时又是几个星期后的事,因为某些原因课外活动被连续暂停。社团结束后,我迫不及待跟刚抵达的他提出邀请,他先是面露难色,笑容消失了。
“这个嘛……我有点不方便。”
好失望。我垂头丧气,一股失落像潮水翻天覆地朝我袭来。
“别伤心了。”他赶紧柔声安慰我。“也许我能抽空过去。这个星期天上午十点对吗?我会尝试调整行程表的。”
晚餐时间我兴致高昂地向院长报告这件事,与我同龄的那名少女也在现场,听见后更是不给面子地当众大笑,在院长斥责的目光才勉强止住声音。
“哈哈哈……”她笑岔了气,我冷冷地瞪着她。“怪胎怎么可能会有朋友。多半又是假象出来的同伴。”
“别说了!”院长出声打住,她识相地离开厨房。“希洋,别理会她说的话,专心准备迎接你的那位朋友吧。”然后,走了。
我愣怔地矗立在那,脑袋思索着刚才她说的话。假想的同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5。电
他失约了。
我站在门口等了他整整一个上午,中午随便吃了一些东西果腹又像个傻瓜呆呆地坐在门前,遥望栏栅外的马路,想着什么时候他才会到。一直到了临近傍晚他始终没有出现。
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同龄少女这时回家了,跨过门槛入屋时见我傻楞地坐着,不放过机会狠狠贬低我一顿。“自闭儿,就爱自言自语。”
“我不是!”她的话刺激了我,我愤怒地即刻弹跳站立起来,双眸泛着水气正视她漠然又嘲讽的目光。
“你就是!没人愿意跟你说话,你就自己想象出一个玩伴,我们大家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她反唇相讥。
“没有这回事!”说这话我竟然莫名地感到心虚。怎么会?我怎么可能会自己想象出一个玩伴?小时候的男孩是真的,他给的糖果就是证据……
等等,那么“现在的他”呢?
“哼!如果你真的没有想象出玩伴,那为什么他还没来?不是说好今天来的吗?告诉你,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存在!”她不甘示弱地落井下石。“欧希洋,拜托你清醒一点吧,少跟那些所谓假象出来的朋友交往了。”
不可能!他怎么会是我假象出来的同伴?他明明对我是那般重要,真的很重要,比任何一切都更应该被珍视。
可是,泪水却夺眶而出,奔腾不止。
回到学校,我趁早会时到各个班级搜索他的身影。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为什么到处都找不到他?我开始焦急了,整个人失魂落魄,完全提不起劲。我的心绪紊乱,满脑子想着从今以后该如何是好。他不见了,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这么多年我那么努力寻找的人就忽然失踪,我接受不到。
美术社的集会结束后,我终究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我怯懦地不敢询问众人,我真的好害怕得到的答案会是:没有这个人。
幸好这份骇怕只维持了一个星期。
我失落地要从美术室离开时,他从身后叫住了我,小跑到我的身旁。他的笑容一刻也不曾消失,还是那般地温暖。
“抱歉,上次失约的事是我不好。”还是一样地温和。
失落被取代了,心灵再次感觉到充实。我对他微笑,轻摇头:“没关系。”
因为你是那个唯一主动愿意跟我说话的男孩,你做的任何错事我都会无条件包容。我不曾忘记过你带给我如此美妙的下午,以后也还想和你继续成为朋友。
我的世界,只要有你和画画就已足够。
尾声
“欸,你说的就是那个1年(3)班的欧希洋吗?”
“没错,就是她!想到还是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不行,我要退出美术社!”
“不过,她的作法还真是有点变态,莫名其妙对着空气讲话,表情竟然还会产生变化,就像和真人说话一样!”
“那是神经病吧?”
“是自闭儿的机率更大。”
“她是自闭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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