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紫陌一直是个很乖巧的孩子。我依稀记得她拿起画笔时脸上被一层媲美阳光耀眼温暖瞳仁的光芒笼罩,嘴角永远停留在浅笑的弧度。
她的笑很纯真,继承了母亲的因子,眸子是闪烁摄人的淡紫。
那是我们家族的特征。
紫陌的诞生带给大家莫大的欢悦。凝视仍在襁褓中的她,心灵像是被照亮了,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心坎。她就是一朵浅黄色的雏葵,需要被呵护,同时也让人感到窝心。
在还没和前夫分居,紫陌三五不时就到我们的家小住。紫陌的妈妈是个事业女强人,而紫陌的爸爸是某企业公司的执行董事,大多数时间都在国外出差。因此,身为紫陌的阿姨,我代为照料。
从小,紫陌在绘画方面就有傲人的成就。为此,我高兴不已,自掏腰包让她去上专业的绘画课程。每次上完课后她满足的笑容就足以填补那些荷包的坑洞。只要,她开心就好。
那时,我带着紫陌到吉隆坡参观了某知名的画展。世界各地的名作铺展在眼前,紫陌一颗雀跃的心房也在跳动。
牵着她的手,至今手心仍然感觉到紫陌残存的余温,甚至还有她唐突跌宕的心律。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令人满怀憧憬。
我们滞留在一幅画作前。单凭我浅薄的艺术知识,我认出了那是梵·高的作品,命名为——《向日葵》。那其实只是幅复制画,可是紫陌却看得入神,整个人陶醉沉浸在那片花海之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紫陌的身体因悸动在颤抖,指尖忍不住伸前欲触碰框架的玻璃时,一旁的工作人员出声阻扰:“画馆禁止来客触碰画作。”
我赶紧拽住紫陌停滞在半空的手,拉着她离开便赔笑道:“真是不好意思。”
走出画馆后紫陌仍是没回过神,整个表情呆愣,步伐虚浮眼神涣散。我赶紧扶着她的双臂,深怕下一秒她瘦削的身体就要往下坠落。
她的语调颤巍巍,夹带莫名的恐惧结巴地说:“我……我怕……”
我被她的行为震慑住了,搀扶着她坐到大街旁设置的长椅上,轻拂她狂飙冷汗的背脊,在耳畔用温柔的嗓音低吟:“没事的。有阿姨在。”
“不……”她把脸埋入我的肩膀前,我才感觉到一丝清冽的冷意透过濡湿的衣服渗入肌肤。紫陌哭了,她在我面前毫无防备地哭了。
整个下午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咖啡厅的角落听着扬声器播放的抒情音乐,各怀心事凝望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
紫陌,很少有脆弱的时候。
秋。
那天之后,紫陌就回家了。她的父亲从国外回来,她应允去替爸爸接风。
整间公寓只有孤单寂寞伴随着我,离婚后我借着前夫给的赡养费才得以入住如此高档的公寓套房,奢丽典雅的装潢不失格调,只是我忘了家庭的温暖。
紫陌进来小住时都和我一起睡在主人房,另一件客房我把它的一小部分改装成办公室,其余的空间则摆满紫陌长期以来的作品。从幼稚园直至现在中学,放眼望去花花绿绿映入眼帘,不知怎的心灵有种被掏空的错愕感。
我走到画架前坐下,上面放着紫陌未完成的作品。我执起早已干硬的水彩笔,攥在手心端详。昨晚紫陌又哭了。我以为把她带到画馆就能让她暂时忘记所受的痛苦。
这是一段悲恸的青春路。我无法代替紫陌,替她承受接踵而来的殇。
紫陌的爸妈在闹离婚。详细情况我也没过问,毕竟那类事情还是挺敏感的。况且我只是个局外人,实在没有资格去淌那浑水。
只冀望,紫陌别受到牵累。
我无依无靠,没有丈夫更没有孩子。长久以来我早就把紫陌当成自己的亲身女儿,大多数更像个指导她的姐姐。
青春是人生蜕变的过程,唯有伤过,才会更珍惜。可我还是过度保护紫陌,我只想用自己的双手捂着她的双耳,替她过滤任何需要被接收、抑或被屏蔽的消息。
整天我就坐在画室里发呆,沉浸在我和紫陌共处的回忆中。人的第六感就是那么敏感,敏感得令人神经脆弱。不止一次即将失去宝贵东西的可怖感吞噬我仅存的理智,胃部因未进食有一阵没一阵的刺痛也来不及伤感强烈。
夕阳从落地窗照入晕染画室、静止地倾洒在我的身体,我才从痛苦中抽离。空洞地凝视紫陌半成品的《少女》,我却早已潸然泪下。
门铃突兀地响了。在静谧的公寓萦绕,回音一次又一次地落在耳畔。
我快速拭去悬挂在眼角的泪珠,套上拖鞋往玄关奔去。巨大的脚步声掩盖了门外来者嘤嘤的啜泣,踮起脚尖从猫眼探视外头时我的表情都僵住了。
是紫陌。淡紫色眸子附近的眼白布满了血丝,晶莹的泪珠溢出眼眶。粉嫩笔挺的鼻尖通红,哽咽的哭声从唇瓣向外扩散。
我急忙拉开锁链,让她进来。紫陌只是站在外头断断续续地落泪,干瘪的下唇被她咬得红肿破皮。她什么话也没说,就一股脑儿扑进我的怀里。
身上散发出幽幽的花香,那是她常用的洗发精牌子的香味。我沉溺在那股香气中,用手替她梳理打岔的发梢。
我们站在廊道上,无视旁人路过投来怪异的目光,相拥哭泣。
紫陌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镇静下来。我让她坐在大厅,找了借口到厨房打给妹妹,向她扼要说明紫陌的情况。从她平淡的语气中我听不出任何情愫,只觉得有些沙哑,有些尖锐。
“我越来越不知道要怎么去教她了。就像她的爸爸,早就脱离我管教的范围。”不难听出她需要慰籍,而此时她的心灵支柱也只剩下我。
“或许你们应该心平气和坐下来谈谈。”我偷偷瞟了一眼紫陌,她的身体陷入柔软的沙发,恬静的容颜似乎睡着了。
“你以为我没试过?”她的声调不自觉抬高。“我已经无法再继续容忍他生性的风流。”
“紫陌呢?你们就从来没为她着想过。这么多年你们是怎么当人家父母的,光是填补她物质的享受就能弥补缺少时间陪她的空虚么?”一连串炮弹似的话题从我的嘴里抛出。我在生气,我为紫陌感到忿忿不平。
电话那端停顿很久的时间。几乎过了一个世纪她才不疾不徐地回答:“我们决定离婚了。抚养权归他。”
“你们不能那么不负责任。紫陌几年来被你们当球踢来踢去,有哪次不是因为你们吵架才到我这里躲?”侧头察看,紫陌的身影早就消失。“我要挂了……”
紫陌的妈妈仍然在发牢骚,可是我没去细听,握着手机的手垂下调头走向画室。瘦削的背影蜷缩在昏暗画室的角落,若隐若现的光线从拂动的窗帘下投射进来。那一刹那悲伤席卷我的心窝,狂风暴雨在脑海尽情肆虐。
不要怕,我的孩子。一定会,再重新站起。
我只是呆立于门边,望着她的背影在心底打气。
冬。
那晚后紫陌一直寄住在我这里。妹妹来过一次,可是紫陌却拒绝接见。她把自己反锁在画室里,任由母亲在房外怒喊咆哮直至最后无声的哭泣,她都不曾拧开手把。
妹妹就顺着木门往下滑落,瘫软坐在地上掩面痛哭。我从身后抱住她颤抖的双肩,才惊觉坚强的面具下却是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我不禁想起当初和前夫离婚时我也是被娇小的紫陌抱住,稚嫩的童音不断重复:阿姨,不要哭。紫陌帮你吹走痛痛。
送走妹妹时,画室的门仍紧闭不开。紫陌在用自己的方式作出抗议,哪怕是微弱得几近熄灭的信念,她还是努力在捍卫曾经拥有的幸福。
我走进厨房,让自己忙碌起来。唯有不断地工作,才能暂时忘记沉淀在心里的伤痛。想必紫陌也是如此,她也一定在创作。
门锁重新开启时已近傍晚。苍穹最后一丝眷恋的曛垂挂在橘红的帘幕,我伫立在画室中,透过落地窗欣赏变幻莫测的天空。紫陌累得在一旁的沙发上睡着了,风干的泪痕依旧残留在脸上,那股伤痛的感觉滞留此地并没有被带走。
我信步走向窗户,打开了一小道缝隙。微风吹进来,夹带一丝热气在室内弥散。
画架上的画作已经完成了。轻轻碰触表面,水彩并未干硬。
那是一名少女。她平躺在空地上,周围被绚丽夺目、妖娆的彼岸花包围。瀑布般流泻的黑发向四周扩张,那件纯白色吊带及膝洋装也沾染了飘零细碎的花瓣,深蓝色的,很漂亮。少女的怀里抱着沙漏,砂砾静止躺在玻璃罐内,像凝结的时间不再更动。
仿佛读懂了画作要表达的意思,我竟然哭了。
少女即是紫陌。她想要让时间停驻,这样悲伤才不会蔓延;她想要阻止时光流逝,永远保持一颗仍完美无缺的心灵。
亲爱的紫陌,我们何须为难自己,让自己伤得那么深?放手敞开心怀接受,才是最明智的抉择。
之后紫陌都不常言欢笑了。整个家再次陷入前所未有的陌生感。紫陌变得沉默寡言,放学回来后,洗了澡也不吃饭,从我的书架上抽出专业性书籍就埋头苦读,一头栽入茫茫书海中。
我知道她在逃避。妹妹与妹夫忙着上律师楼办理离婚手续,大家都遗忘了这被孤独侵蚀的孩子。
紫陌不再创作。回家后不是复习功课就是阅读多年来我收集的文学作品,对于画画一词她不曾提过,似乎早从记忆中删去。
我的职业是广告版图设计师,也需要绘画方面的技巧。以往紫陌还会在旁边给我意见,现在在家的工作时间只有我自己孤单一人。
离婚协议已经生效。再过几天紫陌就要离开马来西亚跟着她的父亲移居北京。
离别总是伤心的。
紫陌的心房像是敞开了一小道缝隙,她又开始与我说起画画的话题。那晚的对话不知怎的我统统记得,唯独忘了当时她脸上的表情以及肢体动作。
“向日葵,也能让人感到伤心。”
“为什么这么说?你不就是一朵向日葵吗?”
“那天到画馆亲见到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我感觉到了画作背后被隐藏,深层的涵义。他的心也是在悲鸣,他也和我一样期望心灵能被照亮,而不仅仅只是燃烧自己照耀别人。”
“你太敏感了。”
“不是的。爸妈会离婚,我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你讨厌他们吗?”
“应该是讨厌的。从我懂事开始,他们忙得生活作息团团转,没有一次我盼望的户外野餐落实甚至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我好像是个多余的人。”
“紫陌,别这样。他们也是有苦衷的。”
“说白了就是把我当成累赘。我只是造成他们无法分离的绊脚石。阿姨,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泣吗?”
“你是我的宝贝,不只是我,你的爸爸、妈妈,也会为你的逝世痛心疾首。”
“我以后都不画画了。我怕哪天,洞察力太细微的我会看出一些丑陋的真相,就让它保持原状,继续被谎言包裹,永远都不要揭露。”
说着,紫陌就回房了。
我依旧记得她离开时的背影充斥着难以言喻的落寞气息,一层又一层将她无声包裹,濒临窒息喘不过气。
春。
多年后我都不曾再见过紫陌,我们只依靠网络联系彼此。到了新的环境,一切从零开始。紫陌仍无法从悲伤抽离,她的父亲究竟是把她当成了什么,我也开始迷惘。
住在别墅里,通常只有紫陌一个人。除了白天会有个阿嫂来打扫,其余时间都是紫陌自己打发。过了半年别墅里有个新主人,她是紫陌爸爸的女朋友。非常年轻,穿着也很讲究。
我曾经和她在网络视频碰过一次面,就不曾再看过。听紫陌说,她不喜欢爸爸的女朋友,她更喜欢妈妈强悍外表下温柔的心。
这是一段揪扯的人生。我多希望把紫陌带到身边由我亲自照顾,可我却失去那样的权利。
很长一段时间紫陌都没有上线,像是人间蒸发,她从网络中不知去向。我一度以为紫陌为了应付高考选择闭关,可是无论我拨了多少次海外号码,她依旧没回应。
直到妹妹把噩耗捎来。
没人为这场意外负责,因为实在不明白到底该由谁承担。
究竟是误闯红灯过马路的路人,或是打瞌睡的司机担起责任?
看着紫陌身上到处都是纱布缠绕,许多支透明细管插入她的肌肤,袋中的液体在流动,缓缓进入紫陌孱弱的躯体。
她闭着眼安稳地躺在病床上,若不是仪器屏幕的波浪还在移动,我一度产生错觉床上的人说不定已经离开了。她的睫毛几乎没有动过,就像栖息静止的蝴蝶,静如婴孩的容颜更让我感到惧怕。
我从没试过痛彻心扉的哀恸,也不希望紫陌让我有这个机会。
前几天紫陌都陷入深沉的昏迷,之后才渐渐恢复意识。康复的日子非常漫长,我特意办了居留手续守在紫陌身旁。她的父母不是不关心她,只是不知该如何表态、给予什么行动。
等到紫陌能说话时,她首先开口让我替她带来画纸和笔。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这么多年紫陌又肯重新拿起画笔是让我最亢奋的事。
画画的紫陌是最迷人的,注视她心灵的浮躁一扫而空。她就是有股特别的魅力,拥有让人静心的魔力。
用了几近一星期的时间,她完成了一幅画。其中她必须搁笔很久,因为姿势停顿在一个原点会给受伤的身体带来超重的负荷。
紫陌把画送给了我,也向我坦承,那次意外是她寻死的途径。可是,在住院期间她想了很多事。很多她无法理解也不愿尝试理解的东西,比如父母的离异。
送给我的画是一朵在茫茫花海中不起眼的弱小向日葵。它是那么努力地穿过有限的空间傲立仰视刺目的太阳。末页印着紫陌用铅笔写的字迹——我会开朗的。
我抬起头来,用最真诚的目光直视那双蕴含淡淡哀伤的浅紫眼眸,轻声说着:“有我在。别怕。”
紫陌浅浅一笑,那久违的温暖再次浮现在她的嘴角,此刻也是摄魄人心。
“在鬼门关踯躅,我想起了画画曾经带给我的好。因为有阿姨的鼓励,我才能敞开心胸去接受不变的事实。我不能颓靡下去,美好的明天还在等着我,不是吗?”她笑了,触动我敏感的神经,泪腺不受控制。
美好的明天,在等着。紫陌,你长大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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