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高楼上拂过滚烫面颊的晚风失去了温度,凛冽的,空洞得让人顿感不适。垂头俯瞰,四处商店街的霓虹灯在闪烁,绚丽的光线蕴藏夜生活复杂的五味,浓烈得吞噬心智。
我仰首高举手中褐色的玻璃瓶猛罐啤酒,酒精的效用比想象中差太多了,根本无法麻痹在体内窜流的疼痛,饮酒如淡水。
“真逊!”我伸手用衣袂胡乱擦拭嘴角残存的水滴,鄙夷地骂道。
我单纯地认为只要嗑了药我的神智就能昏迷,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徘徊在模糊的界线我才能把现实受的伤痛统统遗忘。可今天不一样,迷幻药竟然失去了功效,我的心越来越痛,越来越痛,痛得我快休克。
眼泪莫名其妙汩汩溢出眼眶,我无法呼吸,甩开酒瓶任由其摔落在地翻滚,然,用手紧紧覆盖在锁骨上,瞳孔因濒临窒息骤然缩小。
记忆的走马灯飞速在脑袋掠过,想得越多,呼吸道渐渐恢复平衡,但,接踵而来是倾巢的悲恸,很强烈,挥之不去。
我想,死了一了百了。
二。
姐姐失踪了,悄声无息从这个不算家的家隐退,藏匿在世界某个隐密的角落。
爸妈很慌张,露出非常焦虑的神色。失踪的消息登上头条新闻,猩红的标题写着——《财阀集团的千金小姐神秘失踪,疑是被虏!》。外界看来我的父母是过于操心女儿的安危,但内部消息只有我明白,他们是因失去继承人才失魂落魄的。
绝非是血缘关系。
把我从国外接回来实属事发突然,我从没想过他们会让我有踏进家门的一步。当年我才11岁,稚嫩的外表下潜藏一颗早熟的心灵。他们是我的亲戚,并非亲生父母。
我的生母是被家族遗弃的孩子。他们很残忍,非常的残酷。只要是不够格继承家业的成员,统统会被撵出去。我的生母就是其中一个。她太过软弱了,才会被人恣意蹂躏也不知如何反击。
像是为了替生母争回一口气,我同意当他们的过继女儿,代替姐姐的位子,确切一点是表姐。
小时候,我的过继父母给予我一个近乎完美的生长环境,我从来不缺任何一样我想要的奢侈品,浮华成了我的座右铭。渐渐地,我在这恍如仙境的俗世红尘沾染了一身的污泥,盲目地追寻所谓有钱人奢华的生活素质。
直到长大后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为了束缚我而专门设立的幌子,我住在一个豪华的牢笼里。
三。
二十一岁的生日是在漂泊在外的生活中度过。我又从家里逃出来了。
自从看破了埋伏在身边一颗颗华丽的监视器,我已经对那个家表现出彻底的绝望。既然允许我自由行动,为何让我出门得带着隐藏在高级皮衣底下的追踪器;既然说交友自由,为何让一堆人跟着我上学;既然口口声声说我是最重要的,为何一次也没飘洋过来探望我?
只能说我恨透了这场斗争,成为继承人的游戏。
叛逆的因子深植我心,但贸然反抗只会让自己落得更悲惨的下场。生母就是最好的例子。她的软弱、她的固执,顽强抗拒换来的却是被撵出家门。
正如那个家族一贯的作风:唯利是图。没用的东西就该被抛弃。
我似乎稍微能理解为何姐姐无故失踪的理由了。逼得太紧了,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乐趣。无论外面的世界被社会新闻描绘得是最危险的黑洞,仍旧奋不顾身想抓着飘摇不定的自由。
我步上了她的后尘。
午夜的酒吧还在开业。游走在陌生的国度里并没有给我任何的不自在,相比那个冷漠的家,这里更适合成为我的归宿。
深厚的寂寞都被五光十色的旖旎灯光埋没,喧闹的爵士乐一波接一波直击脑袋,所谓的烦恼也能暂时忘却。至少还有些许酒精麻痹隐隐钝痛的心脏。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间酒吧,从学校出来后我就徘徊在街道,等到晦暗的天穹开始下雨我才生硬地把耷拉的头慵懒地仰起——寂寞酒吧。接着,不假思索走了进去,目光来回扫视,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后点了杯鸡尾酒。
等我喝得醉醺醺,倒映在瞳孔的影子出现重叠状态,涣散的焦距勉强锁定在面前放大数倍的脸庞上。栗色刘海稍微遮盖他深邃的墨绿眼眸,坚挺的鼻尖已经触碰到我的脸颊。
像是受了惊吓猛地往后退缩,却因此险些摔倒在地。他伸出臂弯及时挽住我的腰际,胸膛不自觉往我的身上靠拢。
“没事吧?”好讨厌这种暧昧的距离。
“离我远点。”我别过头,摆出不耐烦的模样。
“为我无礼的行为感到抱歉,淑女。”他识相地抽开温暖的怀抱,在我的对面不请自来地坐下。我勉强坐直身体,半眯着眼睨视他。
绝非善类。大脑敲响了警钟。
“嘿,遇到了烦心事吗?我愿意出租我的双耳。”儇薄的语气像是魔咒荧惑着我,脑袋昏沉沉的,只想索求他更多的温柔呓语。
“闭嘴。”我怨怒地低声咒骂。该死的,别再来诱惑我了。那可恶的声音最好是从此消失泯灭。
“哈哈。”眼前的男人疑是被我的举动逗得乐开了怀,俊俏的脸蛋绽放迷人的笑靥。他把上半身探向我,继续用他蛊惑人心的嗓音低语:“我有能让人忘却烦恼的‘仙丹’。”
那一刻,身体倏地发僵。
以前就常听说这类酒吧有专门售卖迷幻药的管道,没想到竟是派人直接面对客户兜售。我把惊讶的表情收回,一副淡然的表情问道:“真的能忘了痛?”天晓得我大概是疯了。
“没错。”他贼贼一笑,从口袋套出一个小袋子塞到我的手心。“算你是第一次,就免费送你当试食样品。”
我二话不说焦急地拆开封口,把几粒小药丸摊在手心,作势仰头吞下,他急急拉着我的胳膊,把一杯酒递给我:“配酒吃会更好。”
咽下酒药,一股呛辣的强烈感先是灼伤了我的喉咙,顺势沿着食道滑入胃里,灼热感若隐若现。
过了几分钟药效 才开始发挥功用,只觉得全身飘飘然的,忘了自己在那里,忘了搁置在心头沉重的大石,忘了此刻自己的身份,只想一头栽入这迷情的状态。
太令人舒心了。
四。
我彻夜未归的事传到了父母耳里,不用说,我被禁足了。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是浑浑噩噩地熬过来,到了下午头脑勉强才止住停摆。我在书房里看着眼前一摞摞的公文,却思索着另外一回事。
把自己弄得那么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真如家族所说,这么做是为了贡献家族?
选我为继承人的确是最有利的棋子,我的天资我的聪颖将会为家族带来一笔可靠的财富。从小我自认学习能力强,记忆力更甚他人。其他的孩子都没有我来得聪慧,因此我也怨恨自己小时候的锋芒毕露。
所以我被看管得极为严谨。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是族人强加在我身上的封印。哪怕走错了一步,我要扛下的责任将大过酿成的错误。
逃跑是弱者唯一的退路,所以我从没逃跑。父母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生活环境,我没理由拒绝。为了光明的前途着想,留下来才是明智的选择。
我原本可以只是乖巧地接受家族给予的重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明朗化。就算做得再好再完美我也不会得到任何一句赞赏,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自幼我缺乏家庭的关爱,在大家还畏缩在父母怀里撒娇时我就必须板起脸孔学会与人商讨的技能。
人生真是如此无奈。我产生了自残的念头。
五。
我原以为不会再见到他了,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却还是让我撞见。纠结的缘分吧。
这次我没喝烈酒,只点了杯恬淡的啤酒。苦涩的味道足以媲美我这一路走来的人生,满腹辛酸无人晓得。我要的东西不过也很简单,只是爱,我却没有资格拥有。
“嗨。”我朝人群向他挥手,眼尖的他立即瞥见我的手势朝我走来,一贯无拘无束的风格,真令人向往。难怪先前我对他的语气那么差,原来是出自嫉妒。
“嗨。”他在我的身旁坐下,向侍者要了杯鸡尾酒。“我等了你好久。”然,嘴角噙着一抹暧昧的坏笑。
话音刚落,支离破碎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重组拼成一幅完美的情景。那一晚的确是玩得太过分了,这几天我可是犹豫了好久才下定决心回来找他的。
“你的热舞表演让不少男人为之惊叹,连我也臣服在你的魅力底下。”那双漂亮的眸子狡黠地在我穿着单薄的身上飘移,定格在某个地方。
“上次的药,还有吗?我要买。”我蓦地出声打断他的沉思。他的瞳仁流露出的淫荡很明显地表示他正想入非非。
他收回视线,满脸奸诈的神情:“你还是大学生?”
“关你什么事。”
“跟我交往。那些药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的靠山绝对是这里某个有来头的黑社会组织,不然不可能说出如此随性的话。然而,我又好到哪里去了。在他的眼里我充其量只是个贪图玩乐的女子,何必作出矜持装什么清高。
“你干这行多久了?”我刻意避开他的话题。
“也没多久。缺钱。”他的兴致被我浇熄,一副爱理不理的慵懒样。回答的后面那一句就像是为了博取我的怜悯刻意加上去的。果然是个狡诈的人,提防点。
“每晚都会来这?”
“不一定。”
接着沉默了很久。换作是平时的我早就甩他一记耳光后潇洒步出酒吧;此时我却不甘寂寞,想找个伴消磨凄清的苦夜。
“我们去看电影。”他忽然提出邀请。“听说最近有一部热播的爱情浪漫剧。”
老实说,在观赏那部电影时我是一副兴致缺缺的神态,老掉牙的剧情完全勾不起我看下去的欲望。相反的是坐在我身旁的人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也许这段相遇就该隐藏在薄纱之后,若看破了,似乎会落得更糟糕的后续。
六。
可能我们真的交往了吧。这段微妙的关系保持了将近两个月,若离若即的间距才不会让人骇怕得转身逃跑。
我没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在他面前我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不顾家人反对独自一人远走他乡留学,靠自己的努力赚取生活费的贫穷大学生。嗑药的原因我只是用寻求刺激搪塞他,当然,若他起疑心我也不想作出任何解释。
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他的家庭背景,以及他贩卖毒品的理由。
我们的关系建立在彼此隐瞒的不信任之上,什么时候会崩塌我也不知道。我很眷恋这一段感情,有人陪伴感觉真的很好,比起空旷奢华的房子我更钟爱偎在他温暖的怀中。
我对毒品的依赖好比我对家族的怨恨。
每次嗑药后飘飘欲仙的感觉残留在体内不断提醒着孤单的我,没了毒品我什么也没有。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的挣扎。
终于有一次药效结束后,倾巢的悲伤再次把我掩埋,我倒在他怀里哭得没完没了。他开始安慰我,开始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我,接着情愫主导了一切。
我对他投以热烈的亲吻,他先是一愣,后才跟上节奏。
那一晚的事成了无法抹杀的事实,回想起来多少也为自己大胆的行动唏嘘一番。
我们成了肌肤之亲的情侣。
七。
之后我再也没去找他。我很清楚人生正在走下坡,开始堕落了。我不能够放纵自己任意行事,我必须戒除对毒品的依赖。
这个想法没有维持很久,在与父母通话后的那一刹那瞬间粉碎。
“艾德林,我要你跟我们回国。”电话那端的人脾气相当不好。“回来接手管理公司,大学那边我也会替你办妥。”
“我在美国一样过得很好。”
“你没有资格插手任何我为你安排的事。”好吧,专横是你的强项。“准备行李,搭下星期三的班机。还有,我会安排你和别个企业董事的儿子相亲。”
“不需要。”
“这么做全是为了家族。听着,艾德林,你没有反抗的权利。嘟——”通话倏然切断。
费了很大的劲我才让自己从震慑中抽离。艾德林的人生早已不受我的掌控,活着就是当家族的傀儡。谈何人生的乐趣,谈何生活的快乐。
于是我又到酒吧买醉,觉得动感的爵士乐再也无法平复我悸动的情绪,我带着酒瓶搭电梯上到酒吧的顶楼,一个漂亮的露天花园。
兴许是磕了迷幻药,做的事情超乎理智的围墙。我拨了通电话给他,那时他也在寂寞酒吧,可却找不到我。我告诉他自己在天台,让他也快上来。
听出我语气中的异样,他说了句:乖乖站着别动,我这就过来。
挂断电话扔下酒瓶,我一步一步朝边缘迈进。迷幻药早就无法麻醉心房的抽痛,此刻我真的好想从高楼坠下,如影子般贴近我索命的负担才会消失不见。
没错,自杀。
整个露天花园一片静谧,我待的角落完全没有其他人的踪影。也对,现在吹的风那么冷冽,只有傻子才愿意伫立在寒夜中。
我或许就是那个傻子。被家族给予的命运彻底玩弄的傻子。
上半身倚靠在围栏上,等了很久的人蓦地闯入我的视野中,吆喝着:“别做傻事!”我却只是呆愣地投以傻呵呵的憨笑,浅笑里却是更深一层的哀恸。
永别了,亲爱又残酷的世界。
谢谢你让我曾经体会到有人关爱,也谢谢你让我看清楚所谓亲人背后邪佞的一面。
晚安。
尾声
睁开眼却是白茫茫一片,聚焦许久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景物。然,视力再怎么不受用我却感觉到了来自身上强而有力的拥抱,那股温暖曾几何时也在我的心窝缓缓流淌,替我暂时扫去孤单的阴霾。
他的头歪斜靠在我的肩膀,肩头随即感到冰冷的水珠。四周是熟悉的露天花园,寥寥无几的星星零散地垂挂在夜空。
“太好了,幸好没事……”是错觉吗?好像夹杂哭声。
我伸手回抱着他,因为刚从昏迷中清醒脑袋还是有些迟钝。
“别做傻事了……我好担心你。”难得听到除了轻佻以外真挚的语气。“不管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困难,活着才是翻身最大的筹码,难道不是吗?”
我无言以对,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给予的温柔说教。
瘫软在他的怀中,过去的记忆再一次慢慢涌入脑海。还是得去面对,强加在身上家族的烙印。这血的确令人生恨,它让我失去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可最重要的却是——
“谢谢你,没让我死去。”我倒在他的胸膛,由衷地道谢。他微微一愣,再也没说话,只是加强手腕的力道。
接下来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重要的人依然还陪在我的身旁。
明日的太阳依然会升起,是时候我要去正面应对那所谓坎坷的命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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