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日星期六

短篇:自残的少女(们)


——自残并不能解决问题。那些伤疤只会让爱你的人感到心痛。
——所以,我才要自残。
——啊……?!          
——我要伤害自己报复他们。我要他们体会到心痛的滋味。
——你也会痛的。
——我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第一幕

“你这个超级大笨蛋。”

我坐在位子上淡然地凝望眼前的景物。傍晚的余辉透过沾满尘埃的百叶窗洒入课室,笼罩着她不屑的侧脸,漆黑的瞳孔像是被血晕染,难看得不堪入眼。

另一个少女畏缩地低垂着头,只是懦弱地听着她一字一句的谩骂。呿。

放学铃声响了好一段时间,其他学生早就回了,只剩寥寥无几的人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眼角的一隅三五不时瞟向她们两个。

之前在班上曾经听过关于她们两个的传言。欺辱者与被欺辱者是姐妹关系,被欺辱者跟着她的妈妈嫁入欺辱者的家里,两人成了没有血缘的亲人。

瞅着眼前的画面,两人的关系肯定糟透了。

“不就是叫你帮我编个理由,连撒谎也说不好。”她毫不犹豫抬起手,一记耳光落在她苍白的侧脸,右脸颊顿时浮现殷红的痕迹。“回家有你好看。”

再也看不下去了,真担心我会忍不住朝她霸道的脸上吐唾沫。

随手拿起书包,走到两人面前停下,大家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的身上,多半是瞧热闹幸灾乐祸的神韵。她眯起狭长的杏仁眼,警戒地打量我。

“喂,恶狗,你挡到我的去路了。”传来窃笑声。

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不由分说朝我大吼:“不会绕路吗!”

无视她的怒容,我插腰伫在原地,饶有兴致地欣赏因愤怒扭曲的五官。艺术品?的确,与美杜莎的肖像神似,巧夺天工啊!

蓦地,我忍俊不禁当众笑出声。她怒瞪着我摸不着头绪,接着又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你笑什么?”

“笑你这位‘美杜莎’,真是张招笑的脸蛋啊!哈哈哈。”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我拉上那位满脸惊愕的少女,潇洒地离开现场。

整人的滋味还不是一般地令人舒爽。


第二幕

“你这样把我带出来,会造成我的困扰的。”她僵硬地松开我的手,站在原地。

我停下脚步,回过身忍不住皱起眉头。只能说她心口不一,明明跟着我走了那么远的路,莫明冒出很困扰的抱怨,那你在走出校园发现我们走的是往大街的路时就该说了。

“你叫什么名?”

她摆出震惊的模样,过了半晌还是如实说出:“昕……我叫媛昕。”

我从书包搜出纸笔,字体潦草地在纸上抄下我的手机号码,后塞进她冰冷的手心里。“这是我的号码。有事打给我。”

她没说话,默默盯着揉得发皱的纸团。一滴眼泪落在手心里的纸,浸湿了一小部分,墨水散了开来变得朦胧。

“谢谢你。”

“没什么好谢的。”哭哭啼啼的样子真是难看。我嫌恶地别过头,视线滞留在马路对面的一丛野草上,葱绿的草身被东西辗过,垂死瘫软躺在路边,橘红的色调诡谲地添加了一丝迟暮气息。

好像——

“我……”我出神地望着草堆喃喃自语。媛昕听了感到奇怪,一句话把我唤醒。

“怎么了吗?”她顺着我的视线瞅着那堆草,露出困惑的神色。

“没事。”倏然惊醒恢复平时的神智,我冷淡地瞟了她一眼,往家的方向行去。“再见。”第一次落寞的情愫被小小的喜悦取代,心窝有股暖流缓缓流淌。

有人正目送我离去。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她一直站在原处。


第三幕

抵达家门时天穹早就拉起了夜幕。静谧的房子笼罩在昏黄的路灯,突出的立体轮廓像是憩息中安静的恶魔,正对着手无寸铁的猎物缓缓伸张魔爪。

瞧,我是不是疯了?竟然把自家形容得那么恐怖。

我推开没有上锁的栏栅,踏着蹒跚的步伐走在门廊。小庭院的植物多日没有获得水珠的滋润奄奄一息耷拉着脑袋,连初次绽放的花朵也凋谢了。

残花。

进入屋子连灯也没开,我摸黑踩着阶梯上二楼回卧室。日光灯“噼啪”一声亮起,我反手将房门锁上,把手提包扔在地上,踩着满地凌乱的物品走到床沿,仰后倒下。

紧接着又是一段漫长的死寂。

像心底某个空洞洞的地方,蕴含虚无,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将坑洞填补。只有空虚。

肚子在打响鼓,腹部是空荡荡的。我翻了个身,俯卧闭上眼进入沉睡,想用睡眠麻醉蔓延的饥饿感。可是心底油然升起的烦躁令我无法轻松入眠,一次又一次地辗转,终于按奈不住干脆坐起身子想对偌大的房间怒吼时手机不适宜响起。

我拿起手机,皱了一下眉头。

是陌生的号码。

我淡然读着萤幕上呈现的无感情的字,里头写着: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很高兴认识你这位朋友。——媛昕
              
朋友?原来我们这种关系称得上是朋友。一抹自嘲的冷笑爬上我一向抿着的唇瓣。信手把手机扔在床上,手机深陷于柔软的床褥,反弹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再次落下。

就像封闭的记忆伺机再一次开启。


第四幕

“滴答……滴答……”水龙头没有拧紧,水珠有规律断断续续地落在水槽,与表面撞击出一段平板的曲子。

回过神时,背脊感到一阵刺骨的凛冽。浴室墙壁的瓷砖特有的寒冷源源不绝透过衣服渗入肌肤,蔓延到心房与大脑时达到了镇静的效果,除了四肢觉得有些僵硬。

不对——四肢僵硬是因为失血致使的。

红色液体从伤痕汩汩冒出,顺着胳膊蜿蜒流到指尖滴落在米色的瓷砖地板。红色与白色形成强烈的对比,称不上好看,甚至有可能是时尚设计师眼中芜劣的色调搭配。

“好疼……”我背靠干爽的墙壁,清冽感趁势持续窜入体内。我抬起左胳膊,淡定地凝视手上久违的血痕。

我的右手仍攥紧那把沾着血液的美工刀。


第五幕

我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别人的心灵支柱。媛昕就是太懦弱了,她必须躲在我的庇护下。自从上次和媛昕的妹妹对骂后,在班上她处处找我麻烦,虽然全数是她落败。

当然,每当我唇舌之战说得她无法辩驳后,媛昕的身上就会多出一道伤口。每一次都不一样。有时是烫伤、有时是跌伤、更夸张的,扭伤。

出现在媛昕身上的伤口让我的怨怒日积渐深。我尝试问过媛昕为何她要默默承受一切,直到我再三逼问扬言绝交她才吞吞吐吐地细语:“家里没人关心我。”

灵魂摇摇欲坠。确切,是震惊。

下午班最后一堂课是美术。我和媛昕跷课了,兀自躲在空旷的楼梯间。我们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看着远处垂挂在地平线纸上的太阳,等待曙光的到来。

“为什么,你和你妹妹的感情那么糟?”温柔的阳光直直射入我空洞的瞳孔,翠绿的大树倒映在眼帘。

“她觉得我抢了她的爸爸。”忧伤不知第N次爬上她深锁的眉宇。“我的继父和妈妈活在他们三人的世界,根本没人在乎我这个拖油瓶。明明第一次碰面时他对我是那么的好……”

我不清楚那个“他”指的是没有血缘的妹妹还是爸爸。不过,就妹妹对她的憎恶,那个“他”一定是指继父。

“好讨厌这种被遗弃的感觉,真的觉得世界沉浸在荒凉与萧索,失去温情,坠入一片无垠绝望的黑暗。”

我出借耳朵,装出耐心倾听她的苦闷。然而,我的脑袋在想着另一回事,至于她说的话都被耳朵屏蔽在外,只能看见她机械般一张一合的嘴巴。

“欸,媛昕。”我突兀地打断她的苦诉,她睁着雾气迷蒙的大眼睛眨巴地瞥向我。“试过自残吗?”

蓦地,她的眼睛因震慑睁得老大。良久,迟疑地摇头。

我把随身携带的美工刀从口袋掏出,放在她的手心。我能清晰洞彻她眸中闪过的惊愕与骇怕,太阳穴剧烈起伏。

担心她会畏缩,我把粘附在胳膊的创可贴撕下,展示痊愈后留疤的刀痕。“刚割下去时会觉得有一点痛,之后就会慢慢习惯了。”

她不说话,跌宕的心律使氛围陷入死寂。大约过了1分钟,媛昕轻摇头,把手工刀推回给我,气若游丝地说道:“我办不到。”

刹那,我板起脸孔,略带愠怒地瞅着她,咄咄逼人道:“你还当我是朋友吗?我在教你解脱的方法,你却拒绝我;你该不会认为我在害你?”话音刚落,我生气地站起身,佯装欲离开。

她上钩了,满脸焦虑地抓起我的手,将我拉回她身边。我抿紧下唇,不动声色地揣测她下一步的举动。

然而,出乎我的预料。

媛昕温柔地抬起我的手,纤细的指尖游走在我的伤疤上,那种微妙的触感令人上瘾。她凝眸细瞧,不放过任何角度,看够了才幽幽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应该是问我为什么要自残。

“今天来我家吧。”我答非所问,转移话题。

她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默默点头。“走吧。‘上厕所’的时间过了很久,老师会发怒的。”接着,毫不犹豫松手,径自一人朝美术室走去。

温热的感觉残存在伤疤上,原来我竟然还会眷恋。


第六幕

今天一如往常家里空荡荡的。我请媛昕到我的寝室,转身要下楼准备茶点时她叫住了我,虚弱地说:“留下来。”

我们钻入被窝,背靠着床头凝视眼前空旷的墙壁。有种凄凉的感觉。厚重的窗帘把微弱的光芒堵在房外,整间卧室一片晦暝。

我们都不说话,两人之间还有一段间距。

“为什么?”媛昕再一次不厌其烦地问了,这次悸动得猛抓起我的手。“葛黛,告诉我,为什么要自残?”

她的眼泪深深击痛我的心坎。心底柔软的部分再一次沉浸在无止境的哀恸中,就像当年,记忆再次复苏。

勉强压抑毫无预警泛滥成灾锥心的痛,嗓子却变得喑哑,我微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是呆呆地看着滚滚落下的眼泪。落在手背,是温热的。

“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个倔犟的女孩,即使面对困难也从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屈服;你一直是我坚持下去的信念,为什么你要伤害自己?”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在媛昕的面前羞愧得抬不起头,她说的话令我的悲伤无所遁形。

我明明是那么地孤傲,我明明是那么地强势,为什么,为什么?此刻我却也答不上来。

“你还要保持沉默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我也在手上划上一刀你才肯打开金口?”

等了一会儿见我还是没有反应,媛昕不假思索强夺从口袋探出半个身子的美工刀,凛厉地推开泛着寒光的刀片,不假思索让尖利的刀锋在白皙的肌肤上游走。一道浅淡的伤口,在还未伤得更深之前我把美工刀夺走。

只想哭泣。

“你其实……可以不用……管我的……”抽抽嗒嗒地把话说完,拼命忍住哭泣的欲望。眼角的余光瞥向她的胳膊,暗红的血从伤口渗出,一发不可收拾。

“我知道,我没资格管你。毕竟,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保护我的。”她吸吸鼻子,样子很滑稽,可我笑不出。“我是个被亲人抛弃的孩子,有什么资格扮乐观开导阴郁的朋友;被欺负了都不敢还手,有什么资格劝人不要自残?我根本……就是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弱者!”

虽然她嘴上说自己是个弱者,可我发现真正怯懦的人是我才对。

“你走吧。”没有把她留下来的必要,我很怕……好不容易掩藏起来的害怕一览无遗地展露在她面前。尊严,我要捍卫仅剩的尊严。


第七幕

凌晨2时。

再也不想躺在床上发呆,我懊恼地坐起身体,再次望着路灯笼罩的窗口发愣。

每天活在恐惧当中,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日日折磨着我的心智,似乎不厌烦地慢慢锉平摇摇欲坠的心墙。人前我总是那么地坚定,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带上面具我就会变成任人蹂躏、践踏的对象。

我好恨他们。

家暴……家暴……为什么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把脸深深埋入手掌,捂嘴不让悲恸的哭声惊动到其他人。

我是个孤独的孩子,我被人遗弃在这间除了我以为没有其他人的“家”里面。我孤零零地住在这所房子里,夜夜活在深沉的惧怕中。

不行,那段骇人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耳边响起噬啮人心物品的撞击声,夹杂凄厉的嘶喊,不断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刀片?刀片到底在哪里?

一阵恐慌在心窝炸开,迅速遍布全身的细胞,陷入最高级的警戒。我几乎崩溃地在床上搜索着美工刀,把枕头被单统统撕扯开来,轻盈的棉絮散落在空中后飘零,落在地上,落在身上。

找到了!

我推开刀片,刀面沾有干涸的血迹,呈赤褐色。我手忙脚乱地割胳膊,结疤的伤口再次沁出血丝,然而,心底莫大的悲痛却无法得以平复。

怎么会……?

一度灭绝的物品坠地声如同索命符咒再次盘旋耳际,我扔开美工刀,双手捂着耳朵。然而,还是无法挡开,声量还有提高的趋势。

我跳下床冲入浴室,打开灯关上门无助地站在封闭的空间里。侧过头,我在镜子的反射中看到了自己的倒映:刘海黏附在冷汗涔涔的额头,眼白布满猩红的血丝,发白的下唇不觉间被我咬得脱皮,沁出丝丝红血。

血腥的舞台不请自来在我眼前架起,我招架不住,背靠墙壁瘫软跌坐在地。捂着的手因颤抖发软无力垂下,大口喘息,想吸取更多氧气却于事无补,心律加速。

——父亲高举酒瓶,红潮从脖子延伸到耳后根,他大声驳斥,酒瓶砸在某个坚硬的物品。刺耳的碎裂声划破了一触即发紧凑的气氛。孱弱的身躯躲在厨房的餐桌底下,睁着泪光闪闪的眼眸凝望慢动作应声倒下的妈妈。她躺在地上歪过头,视线正好对上女儿骇怕的目光。汩汩黏稠的液体从后脑勺流出,一直蜿蜒流到她的脚边。恐惧胜过救人的心切,她缩着身子,畏惧地瞅着像是发疯的父亲任意摔破东西,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那一天,是她人生中最不幸的一天。


第八幕

晨曦从墙上的窗口安静地洒在我的身上,绽放成一朵朵金黄色的碎花,我在这片恬静中张开浑浊的瞳仁。

我歪斜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度过恐怖的一夜,脸上黏腻的触感提醒我那是干涸的泪痕。双眼肿痛得令我忍不住闭上眼,可是,我想好好看看温暖的阳光。

才发现在这世上我已经没了亲人,至少,太阳总是毫不吝啬地给予我短暂的炽热,告诉我这世界还不算完全陷入绝望的寒冬。

那天之后妈妈被送入医院,三天昏迷不醒。醒来后第一件事竟是抱着幼小的我哭泣,反复叨念父亲的不是。父亲被控告蓄意伤人罪名成立,讽刺的是控诉者竟然是妈妈。

那时我才10岁。一直以为只要长大了就能保护我和妈妈不再受父亲的威胁,可笑的是她竟然把错一并推到我的身上。理由更让我觉得悲戚:我体内留着那个伤她至深男人的血,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长得越来越像父亲,勾起她无数的厌恶与害怕。

真的即可笑、又可悲。

沐浴在熹微的阳光里,我笑了,有点悲凉的惨笑。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把我生下?


第九幕

媛昕约了我见面,地点就在我家。见到她时还是觉得有点抱歉,我仍然没有勇气告诉她我所背负的伤痛。

她也很识相,不提起前天我们起的争执。只是一路默默跟在后头进入屋子。
                                             
为了填补伤痛的时间,我让自己投入打扫工作。整间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妈妈只是定期把钱汇入我的户口,除此之外她的生活我都不能介入,一年也没碰上几次面。

我们坐在客厅里,阳光难得有机会照入厅堂。我弓起双腿,抱着方枕发呆。媛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看了有点忧心。

“媛昕……”我轻轻推了她的肩膀。谁知,好像碰到了她的防线,眼泪溃堤像洪水奔窜。

“她好过分……为什么她总是能那么轻易得到我梦寐的东西?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为什么我没有家人的关爱?就因为我是拖油瓶?”媛昕垂下头,侧脸的线条勾勒出一种凄美。

我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右脸颊有点浮肿。我忍不住伸手触碰,指尖才碰到肿块时她立即往后退去。

“谁打你?”

“妈妈。小妹诬赖我偷了她的钱,妈妈问也没问就扇了我一巴掌。”媛昕突兀地抬起头,眼神犀利地探向我的心底深处,害我有点心虚。“自残,真的能忘了疼痛。”

媛昕穿着长袖棉衣,她把衣袖拉到手肘,向我展示割伤,看得我揪心。

这时,我也把胳膊探向她,与她的手作比对。同是伤痕累累,同是布满刀痕。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心到底有多痛。”媛昕止住嘤嘤哭声,用前所未有冷淡的语气缓缓说道。

你真好。我在心底小声叹气。

我连个报复的对象,也没有。根本没人会在乎,我的胳膊到底出现第几道伤痕。你不一样,媛昕,你还有亲人陪在身旁。

而我,除了一屋子的空虚与寂寞,什么也没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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